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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节 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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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武历二六七年的春天姗姗来迟,这个春天,是一个愁云惨雾的春天。上苍似乎将所有的不满都倾泻到了摇摇欲坠的周帝国头上。

    进了三月份,寒冷的冬天似乎已经过去,天气已经逐渐变得暖和起来,大地上各种植物都开始发芽生长,但是一场骤然降临的寒霜将刚刚越冬的各种作物打蔫了,周国白江以北/郓州以南的地区几乎无一幸免。最严重的是,从南方海上吹来的温暖的季风被北方突然出现的寒流阻挡在了白江以南,开春之后,北方一滴雨都没下,南方却是豪雨如注。南方面临着史无前例的滔滔水患,北方农民则欲哭无泪地面对着一个几乎要绝收的大旱年。

    因为战争频仍,农民们的那点可怜的收获几乎都被征做了军粮,本来顺当的话,象往年一样,青黄不接的春季吃糠咽菜也能对付过去了,但是今年光秃秃的田野连只田鼠都找不到,能吃的草根树皮早就被饥饿的人吃光了。易子而食,为了一点点食物就杀人,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了。

    饥饿使人疯狂,各地盗贼蜂起,原本应该拿着锄头的农民拿起了各种粗陋的武器,啸聚山林,开始抢劫富人或者直接残杀那些还不如自己的贫民。

    因为这系列天灾的影响,周国境内的各种战争行动变得复杂起来。这次灾难的影响是如此广泛,几乎所有的州郡都没能幸免,只是受影响的程度不同而已。

    伴随着饥馑而来的是瘟疫,不管是军队中还是平民中,疾病并不特别挑剔寄生的载体。焚化尸体的冲天火焰日夜不息。

    一直颇受上天眷顾的阮香的好运气似乎到了头,受害最为严重的地区就覆盖了灵、淄两州大部。瘟疫以每天上百人的速度造成前线部队的减员,严重吞噬着军队的兵力和士气,阮香将军校还未结业的医护营全都派上了前线,严令方略慎重行事,在采取有效措施隔断疫病蔓延之前,不宜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同时准备从前线撤下主力部队进行修整。阮香可不希望自己最脆弱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捅刀子。文官们被派往各处督促救灾,武官们则分头剿匪去了,阮香在淄州城召集能腾出功夫来的僚属议事。

    楚清华道:“天降大灾,乃大不祥,士民惊恐,正宜安抚。仁主当勤修德政,赈济灾民,体恤孤儿,以收士民之心,实在不宜妄动刀兵。以私仇而苦军民,非仁者所当为。不如与泸州讲和,撤凤来城之围,待熬过灾年再做打算。”

    皇甫徳道:“撤军之说万万不可!我军围凤来城已然一月有余,城中粮秣断绝,人相食,军心涣散,只要再坚持几天,不日必有吉报传来。军队在外苦战数月,求的不就是这个战果么?凤来城不拔,士气沮丧,不利于以后的作战。况且轻言退兵,必然错过良机,苏中逆贼,奸狡成性,此次将他困住,乃是上天将他交到我们手里,若不趁机取其项上人头,被他逃遁,必然追悔莫及。”

    贾衍道:“泸州地方多是寒冷地区,境内又有几条大河,这次天灾对其影响不是很大。赵氏父子倒是很可能趁机进兵。若我们过于示弱,反而会坚定他们大举入侵的决心。我认为我们军事上应该保持强硬,甚至可以发动一次攻势。”

    阮香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目光转向左明霞,她是方略派过来的代表军方的联系人。

    左明霞身穿一件精巧的锁子甲,没有戴头盔,火红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带扎住,腰间还悬着佩剑,举止间自有一股军人的决断爽利,显得英姿勃勃,她向在场的文官武将款款施了一礼,恭敬地对阮香道:“方略将军希望能撤兵。”

    阮香脸色沉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她在等着左明霞的说明。

    左明霞本以为阮香至少会有所反应,自己也好斟酌一下说辞,现在阮香不说话,她只好照着原来想好的说道:“如今归方将军直接辖制的部队是目前我军最大的战斗集群,至今为止,我们取得的战绩也是过得去的。继青城击溃苏逆主力之后,攻拔青城,围困凤来城,苏逆所部只能困守孤城,苟延残喘。而围城至今,我们挫败了几次泸州军的援救行动,在其他地方,我们对泸州军还是基本采取防守反击的对策,依据地势构筑要塞,封锁敌人骑兵活动空间,防守连环成片,以步兵为主,骑兵间出其间,泸州铁骑倒也无可奈何。若是没有意外,方将军打算拿下苏逆之后,步步为营,谅赵扬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她注意到阮香并不是很感兴趣,轻巧地将话题转了回来:“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方将军以为,经过半年的战争磨练,新组建部队战斗力明显上升,我们练精兵的目的基本上是达到了,战役的前期目标也基本上实现了。方将军认为……”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阮香的神色,阮香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她忽然留意到楚清华、卫袭等谋士慢慢皱起来的眉头,心中悚然而惊,自己似乎真是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从一开口就错了。战与和,不是方略说了算的,军人干政,这应该是当权者最忌讳的一件事了吧。

    左明霞短促地咳嗽了几声,短短数息间,她心思电转,眼角余光扫过在场众人,她特别留意能接触到情报的那几个,宁雁似乎丢了个含义模糊的眼风过来,吕晓玉眼里倒是有那么一丝关切,卢笛埋头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左明霞心中稍定,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了,接着道:“现在看来泸州军突破我军现有防线的可能性不大,我们严密防守,谅赵扬不敢欺人太甚。我们维持既得利益不成问题。现在军中瘟疫流行,士气受到影响,而且士兵们苦战多日,也需要休整。因此方将军建议,将原一线五个支队——现在称师后退到淄州城附近,三个师退到涟河,一个师移防番口川,一个一线师和原二线甲师面向皋城展开防御。二线乙师保持凤来城之围,虎卫军驻富阳,接应诸部。前线已经不需要增派部队了,除有任务各师之外,其他各师皆后撤修整。”

    阮香忽然问道:“如果只有四个师,方将军有把握挡住泸州部队多久?”

    左明霞不知道阮香这么问用意何在,盘算一番之后道:“半年之内都无大碍的,不过公主得把虎卫军交给我们。”

    阮香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转问张超道:“受灾情况统计出来了么?”

    张超道:“去年收成尚可,府库还有一些余粮,不过并不足以救济几十万灾民。现在灾情还只是初露端倪,灾民数量不多,但是艰苦的日子还在后面。今年我们的控制区内大概百分之八十的地区夏粮将完全绝收,我们已经购买种子,推广种植快熟作物补救,不过最快也得三个月以后才能见效,而且大多限制在淄州沿富水河方便灌溉的地区。灵州的河流水量一向不大,若是旱灾持续,很多河流面临断水,恐怕等不到救济。再者大旱之后恐怕会有蝗灾,也不得不提防……”

    阮香打断他道:“你就说说我们还有多大的缺口。”

    张超苦着脸道:“如今北方用兵,耗费巨大,军粮不足半年之支,两州地面人心浮动,匪盗蜂起,流民已有数万,瘟疫、霜、旱灾并发,就算全力以赴,最多两月,各县府库钱粮都得见底。这些还没考虑今后几个月不可避免的物价飞涨的因素。我们的困难不在眼前,却是在两月以后。”他咬咬牙道:“两月之后,至少有十五万人的生存成问题,三个月之后,这个数量会翻一番,达到三十万人。”

    阮香问道:“出境买粮有门路么?”

    张超道:“周边地区中,燕州、京畿受灾程度和我们相仿佛,自顾不暇。泸州地广人稀,受灾不重,只是现在对我们敌意甚重,估计不会卖粮给我们。怀州原本就是周国境内最大的产粮地,即使受到灾害影响,应该还有余力,只是同泸州一样,和咱们出于战争状态,商旅往来艰难,从那边买粮的话,运回来也是天价。而柴州就不用提了,通往柴州的道路已经被怀州、屏兰联军彻底隔断,通不过怀州这一关,没法从柴州买粮。若能打通往白江的水路也好,只是这样的话还是要面对怀州军队的干扰,怀州水师时常游弋在白江水面,除非有水师护航,商船不敢走水路。”

    阮香见站得稍远的一个人似乎欲言又止,出声招呼道:“宁宇,你有什么话说?”

    宁宇站出来道:“属下以为,张大人还少算了一面。灵、淄两州东方皆依靠大海,若能开发海上资源,便是灾害再厉害些也能渡过。”

    楚清华等谋士都摇头,对这些连大海都几乎没见识过的人来说,海洋几乎从来都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阮香也听得诧异,她从不曾想过海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这个时代的人对海洋依然充满敬畏,神秘的海洋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代表着死亡和不祥。

    宁宇见众人包括阮香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生怕他们以为自己在说瞎话,忙解释道:“自从公主将海事托付于属下,属下未曾有一日不上心。集合工匠设计新式海船,招揽长年闯荡海上的渔民、商人绘制海图,侦测水讯,追踪洋流,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小成。”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大图,看起来也是有备而来。

    “公主,列位大人请看:这里是我大周的海岸线。”宁宇的手在图纸上指点着。在众人看来,他所说的大周的海岸线只是图纸左上方的一角而已。占据了图纸多数地方的是无数看似杂乱的岛屿还有各种线条、数字等等。

    看着这张图纸,宁宇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得意洋洋,意气风发,这可是凝聚了他和一群手下无数的心血的东西。为了获得一点资料,宁宇做的可不止是说出来的那点儿,不光明的手段可没少使过。

    “这是我们新建的扬波卫、靖海卫,这图上的数据是以淄州靖海卫为基点计算。距离靖海卫东五十五里有渤泥岛,以南百五十里有虾岛……”

    看到宁宇有滔滔不绝的趋势,再看众官都没精打采的样子,阮香不禁有些急地打断宁宇道:“你辛苦了,海图稍后再研究吧,你说的取粮于海上可有依据?”

    宁宇有点儿尴尬地停住了话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公主明鉴,大周东方和南方的海上已知的就有数百小国,互不统属。这些国家中不乏优良的稻米产区,因为气候原因,岛上种植的稻米多为一年两熟甚至有一年三熟的,另有捕捉海中大鱼的技术,粮食是不缺的。另外盛产香料、珍珠、宝石,极为富庶,根据长年来往海上的商人所说,我中土的丝绸、铁器、玉器、手工艺制品等物品在那里极为紧俏,若能以大规模的船队开辟往这些国家的航线,获利既丰,灾荒问题也可迎刃而解。”

    宁雁道:“可是蝎盗不除,海路不宁,商船出海,安全是问题。难道咱们的水师已经有能力离开近海,进行远洋作战了么?”

    宁宇脸有些红,道:“这个倒还谈不上。不过蝎盗鼠目寸光,他们觊觎的是我沿海郡县财产,海盗他们倒是很少做的。而且,我们新试制的多种帆船在海上航行效果良好,抗风浪能力有显著提高,若能大规模装备水师,组成护航舰队,蝎盗能奈我何?”

    阮香也上了心,问道:“直接造船来得及么?”

    宁宇道:“来不及,那样的话至少得半年时间才能有小成。我意改造部分现有水师船只,组成几支小规模的船队,亦商亦兵,两月即可成军。一个月可走个来回。若是时间充裕,还可以走得更远,获利更大。”

    贾衍嘲笑道:“宁将军开口闭口言利,不觉得有失体面么?”

    宁宇不善言辞,讷讷地竟是对答不上来。

    这时候另一人疾言厉声道:“关系到数十万百姓的生死的大事,言利又如何?总好过满口仁义道德,腹中实无一策的腐儒!”

    众人惊异,视其人,乃是刘海。他一直和宁宇一起负责修建海卫之事,颇为相得,就是那张海图,也有他的心血,这时候见宁宇对答不上来,忍不住站出来替他说话。

    贾衍作为名士一向受人敬重,何曾受过这种呵斥,怒气冲冲辩驳道:“我不凭这些歪门邪道也有解决方案。现在我们并非无粮,只是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罢了。”

    楚清华沉吟道:“贾先生说的可是淄州豪门大户囤积粮食?”旋即摇头道:“不妥,不妥。”

    阮香当然知道他所说的不妥是指什么,淄州一向以富庶闻名,但是这富庶却并不是指平民百姓而言,豪门大户把持着大部分的土地和商行,在这个以农为本的时代里,他们肯定囤积了不少的粮食,当然他们不会乖乖将粮食交出来,而若是强行向这些豪强征购的话,得罪的可就是整个豪强阶层了,这必将给自己以后的扩张造成相当的麻烦,更何况自己现在的文武官员大多来自于这个阶层,考虑到他们的感受,也实在不宜做得太过分。

    贾衍亢声道:“乱世用重典!这些豪强见死不救,囤积居奇,难道就不能让他们拿出些粮食来么?没有靖难军维持地方安宁,他们又怎能得以保全家业?何况苏逆死灰复燃,淄州豪门难脱干系!”苏中和淄州豪门勾结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还是第一次,一时间议事厅内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阮香轻咳一声,先不理会贾衍,对楚清华道:“先生还有什么好办法么?”

    楚清华道:“以工代赈可以缓解部分流民压力,我认为前者公主所言运河工程正好开工,百姓中青壮可做工挣得粮米养活家人,只要有一点儿活路,他们必然不会附贼作乱。可是粮食问题依然严峻,只怕府库钱粮不足以支撑到灾荒过去。”

    阮香思索片刻,对左明霞道:“转告方略将军,对泸州维持守势,就按他的意思,主力部队回撤。具体哪支部队的调动,等待军令部下达正式行文吧。”

    对楚清华、刘海、卫袭等人道:“你们筹划一下,即日开始运河工程。钱粮筹备我会通告各地方郡县,张超派遣手下得力属官进行协调。工程主管么……皇甫德将军先兼着罢。”

    又对宁宇道:“前一阵子筹建海卫你和刘海都辛苦了,难得你二人廉洁自律,帐目无亏,每人去支领一千两白银作为奖赏吧。海船之事还要你多费心。就照你说的去办吧,只是现在到处都用钱粮,你的进度再加快些,先筹建一支小船队吧,解眼下燃眉之急再说,也积累些经验。水师船只、人员随你挑选。若能招募些流民更好,也缓解一下内地的压力。嗯,你的职位么,靖海校尉还兼着,再成立一个专门的海事司,你做主官罢,刘海还是兼个副官,你自己再挑选几个副手,凡涉及到海事,军事你说了算,民事两人商议着办。”

    几个人领命分头行事,退出议事厅,顿时显得议事厅空了不少。

    阮香又让宁雁回参谋部拟订撤军部队和路线,给她过目之后就通过军令部发出去。

    宁雁走后,阮香安抚贾衍道:“非是不用先生之言,只因兹事体大,筹谋不周,反受其害,人多嘴杂,恐有泄漏。我早有意整顿淄州豪门,只是不得其便,正好先生与我意相合,这件事情还需要先生去办……”

    贾衍和卢笛也先后离去了。只有吕晓玉还没走。

    阮香有些倦怠地将一直僵直的后背靠在了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只能尽人事而知天命了。

    吕晓玉建议道:“公主,前线短期内已经没什么大事,一下子撤下这么多的部队来,是不是找点儿事情给他们做?”

    阮香眯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

    吕晓玉道:“除去一些剿匪部队之外,其他部队至少还有十万人暂时无事可做。空耗粮饷也不是办法,不如让他们去燕州‘打粮’,贴补一下军需。”

    “‘打粮’?”阮香哑然失笑,“你不如说是劫掠更直接些吧。此事万万不可。燕州受害不下于我们,虽然我们与张静斋敌对,却不能将火气出在百姓头上。何况咱们现在可是和张静斋一起讨伐怀州呢。做出这样的举动,得不偿失。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些军队倒也不能闲着。整训当然是必须的,却也不能让他们闲着了。让钱才带一个师兼辖制水师,来一次春季扫荡,给蝎盗点儿厉害看看吧。剩下的部队轮班去开挖运河。哼哼,打了几场胜仗,这些家伙有点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要是他们挖得没有那些饥民快,就让他们做一辈子苦力吧。还有那些军校的军官也好,学员也好,都让他们去劳动劳动,就当体验一下民间疾苦罢。”

    吕晓玉万没料到居然阮香居然转的是这个心思,心中庆幸没有旁人在身旁,否则这话传出去了,那些军兵们不敢骂阮香,却得怨死自己了。

    阮香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情,问道:“听说上次青城大捷抓了不少淄州豪族的军官子弟,可有此事?”

    吕晓玉道:“有的。方将军还专门请示过怎么办,有几百人吧,现在都关押着呢。”

    阮香笑道:“这群废物倒不可浪费了。你找个不起眼的人跑一跑这件事,和那些豪门联系一下,让他们把人赎回去罢,也显得咱们大度些。”

    吕晓玉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贾夫子骂宁宇句句言利,殊不知有个算计人更厉害的公主给他撑腰哩。”

    阮香笑骂道:“小蹄子,反了你了,那么多事情放着不去做,竟有空来消遣我。给我滚得远远的罢!”

    吕晓玉连告辞的礼节都顾不得了,就那么清脆地笑着扭身跑了。

    就在灵、淄两州忙着赈灾剿匪的时候,其他势力也在做着各自的打算。

    张静斋收到的消息让人沮丧无比,燕州、京畿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地区都面临夏粮绝收,云州一片混乱,盗贼多如蚁,张静斋再也奈不住性子,给远在云州的苏平发了一道措辞相当严厉的公文,催促他尽快结束云州战事,若是还不能取得成效,就由萨都接手他对军队的指挥权。

    这封通过“无影”高价传递的公文两天后就一字不差地交到了苏平手中,苏平看到之后好生愁闷,看着地图半天没说话。

    其实云州比起其他地方受灾也轻得多,云州本来就属于寒冷地区,春天短促寒冷,因此大范围的寒流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云州的几条大河的水源都是来自雪山融水,水量充沛,受春旱影响甚微。现在他们受到的灾荒大部分还是去年地震、旱灾的余波,云州地广人稀,瘟疫流传开来倒也不易。形势对云州军而言似乎并不是太坏。

    将军黄烈风道:“公子不必烦恼的,现在咱们一直压着草原各部在打,遵照公子的吩咐一直没有收网罢了,局势看似混乱,事实上咱们占着优势。”

    苏平叹道:“我不是为眼下战事操心,实是为天下百姓忧心,大周这下又要伤筋动骨了。为什么大周的百姓要遭受这么多的苦难呢?”他看着自己手背上暗青色的血管,喃喃道:“难道天意真的难以挽回?”

    杨鼎北道:“请公子下令,咱们现在就出击,敌人虽众,还没放在咱们眼里。”云州众将一齐应和,这段时间苏平一直限制他们的行动。

    苏平右手中指指节轻轻叩击着地图,好像还有什么为难之事决断不下。这时候一个侍女端上一杯热茶,苏平似乎愣怔地看了那侍女一会儿,然后喜动颜色,对众人道:“大事谐矣!”

    众将还真没人看出那女侍就是狐眉的,自然也就没看出狐眉通过这杯茶给苏平的启事。不过苏平这样说的话,那一定是有了九成的把握。众将群情激奋,都等着苏平调兵遣将,忽然传令兵通报,将军萨都到了。

    神威将军的名声不是平白得来的,当三十多岁的萨都走进大帐的时候,苏平离座相迎,众将一齐施礼,争着跟萨都寒暄。

    萨都身材并不十分高大,相貌十分英伟,匀称的肌肉,剪裁括体的戎装,愈发衬托出他沉静的气质来。他冷淡却不失礼貌地向众人还礼。他的身后,王破敌全身重铠,亦步亦趋,按剑相随,年轻的他抑制不住冰寒的杀气外泻,在场的人齐齐打个激灵,退开半步。

    苏平这个纯粹的文人更加不济,他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如纸,踉跄地后退两步,在狐眉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狐眉厉声道:“王破敌退下!”

    萨都眉头一皱,狐眉侍女的打扮让他觉得与之一般见识只会自贬身份,所以只是哼了一声,并不搭理。王破敌的耐性就没那么好,他对狐眉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军帐前说话!”要不是萨都在前,他便要拔剑斩人了。

    苏平被王破敌的大嗓门震得脑子发乱,又不忍看狐眉受辱,便对狐眉道:“你先去吧。”

    狐眉心中恚怒,狠狠盯着王破敌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苏平这才打点笑脸对萨都道:“下人不懂得规矩,将军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萨都朗声笑道:“这个自然。”

    苏平笑道:“将军此来何意?”

    萨都道:“咱们就直话直说便了。大将军催促进军的公文先生想必收到了?”

    苏平道:“收到了。”

    “不知先生有何打算?”萨都目光灼灼地问道。

    苏平对萨都质问的口气很不爽,淡淡道:“正想听听将军有何高见。”

    萨都微眯了一下眼睛,扫视一下众人,这才开口道:“末将倒是有个计较。只是……”

    苏平见他的眼睛不停地瞄向自己的帅印宝剑,心中不禁冷笑,故意撩拨他道:“平接大将军公文后寝食难安,正欲以大事相托将军……”

    萨都听出了苏平话中的刺儿,却不接口,自顾自说道:“末将想咱们也是时候给那些蛮子点儿厉害看看了。末将愿将所部兵力尽数交给先生指挥,末将也听先生号令。”

    众将一片肃然,心里都在猜测是什么原因让原本不属于苏平辖制的萨都乖乖听令,要不是最精锐的部队都掌握在萨都手中,苏平平叛也不至于处处受到肘掣。

    对萨都的表态所包含的私心,苏平心里明镜似的:苏平不可能永远在云州呆着,这次平叛结束的的时候就是他交卸军权回圣京的时候。他走了之后,萨都接手云州军务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众将中也只有萨都有这个威望。而前一阵子萨都迟迟不肯归于苏平的指挥之下也有要挟之意——在云州军方中,神威将军的名声并不比苏平差多少,至少有一半的军队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张静斋的公文下达,算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地位,他这才主动上门配合。

    这场钩心斗角的结果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两人心照不宣,打个哈哈的功夫也就完成了暗中的角力,相互打量一下对方,倒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意思了。苏平倒有些遗憾,萨都如果是真正的敌人的话,可能会有更多的乐趣罢。当然不管萨都存了什么心思,他公然低头确实省了不少事儿,面子也算给足了苏平,苏平这回是真心实意挽住萨都的胳臂道:“正要借助将军神威……”

    经过近半年的隐忍,周密的筹划,苏平指挥云州军队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四月攻势。苏平几乎抽调了手头所有的机动兵力,调集十五万云州忠勇、义勇军,兵分三路展开进剿,和草原各部联军正式展开决战。这也是近百年来草原上各民族之间最大的一次势力碰撞,不管这次战争的胜负如何,各大势力都面临着重新洗牌,不管愿不愿意,生活在草原上的大小三四十个民族,上千个部落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是投靠依然强大的云州汉人政权,还是投奔打着自由旗号的五大族联军?

    四月十二,列古都桑巴刺原会战,云州军军中最骁锐的忠勇兵五万对联军十五万。开战之后双方激战半日不分胜负,忽然狂风乍起,吹向联军阵列,联军人马都难以睁眼。云州军趁机冲击联军中军,联军大乱。

    神威将军萨都阵斩联军中能征善战的库比伦首领达明翰,生擒哈克兰王。此战云州军擒杀联军贵酋二十余人,千骑以上将官上百人,俘获妇女部众十余万口,牛羊牲口无数,联军东路军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完全溃败。

    战后萨都坑杀联军伤兵降卒七万余众,另将俘虏部族中十二岁以上男子尽数斩杀,血流飘杵,神威将军的大名如雷霆一般震荡草原,小儿闻之不敢夜啼。

    作为这场战役的筹划者,苏平面对这一片尸山血海长跪不起,痛哭失声。他对前来劝解萨都言道:“我们虽然消灭了叛乱,杀戮却是过重了,必然有损阴德。他们不参与叛乱的话,都是我大周的好子民,要不是形势逼得紧,断不至于出此下策。可惜啊可惜,这么多优秀的战士……”

    萨都对苏平的妇人之仁不以为然,勉强安慰道:“先生过虑了。如果战败的是咱们,下场绝对比他们还凄惨。这就是草原生存的法则,胜者为王,败者……就是死,连求为奴都是奢望啊。剿平这次叛乱,至少可以保得我云州二十年没有内乱。对这些蛮子来说是惨了点儿,对我汉家江山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平沉默不语,只是叹息摇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劳累过度的原因,他眼睛里的神采也黯淡了不少,代之以密密麻麻的血丝。萨都从背后看去,苏平的背略有些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南方柴州。

    诸侯军队因为缺粮的缘故,大多迁延不进,加上大雨如注,河水泛滥,道路多被冲毁,军士挣扎于泥水之中,苦不堪言,只得各自休兵养战,征伐怀州的计划只能搁浅。柴州倒是趁机难得地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天时不利,怀州兵将早有怨言,星晴则不以为然。怀州和屏兰都是富庶的稻米产区,还不象其他诸侯一般缺乏军粮。在星晴看来,这正是上天将柴州交在她手里了。

    连续三天的大雨之后,白江水位暴涨,星晴派出一支两千人的轻骑绕到了下水关北面,准备掘开白江,水淹下水关。不料计策被下水关柴州军司马田廷敬识破,预先布置埋伏,星晴的这支部队中伏几乎全军覆没。

    随后双方在泥泞中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最终对地形熟悉的柴州军占了上风,田廷敬在堤岸上站住了脚,乘胜沿江立下水寨,和下水关成犄角之势,相互救应。阴雨连绵,道路难行,对这两处占据险要的敌军,星晴竟然一时也无计可施。后来还是田矫设法派一支部队伪装成柴州援军,出其不意,奇袭水寨,配合以大军猛攻,田廷敬兵少支撑不住,只得弃了水寨,败退入下水关。怀州军随即掘开白江,水淹下水关,地势低洼的下水关立刻成为一片泽国。守将裴烈和田廷敬仍然死守不降,联军加紧攻打,眼看下水关城墙石砸水浸日见崩坏,破城在即,这时候令星晴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屏兰传来战报,南蛮大军抄小路两面夹击,攻破屏兰边防要塞蒙固,横扫星晴苦心经营的防御带,直逼屏兰王都,沿途屏兰村镇被劫掠一空,战报中形容军民损失的情况只有一句话——血流成河!

    看到这四个字,星晴的心猛地抽紧了,眩晕的感觉让她扶着桌子才勉强站住,她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

    随后屏兰国内送来了更详细的战报:四月十日南蛮破蒙固,屠城,十三日屠龄郡,十五日屠阿蛮,十六日屠锦兰……南蛮军队疯狂地劫掠和杀戮着屏兰人民,其行为近乎丧心病狂。星晴当然知道这是血淋淋的报复,因为当初她也曾这样对待过他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看着就要攻克的下水关,星晴却只能黯然选择退兵,比起家国社稷的存亡来,在敌国争利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在怀州和屏兰的探子共同努力下,星晴终于得知了一直和自己作对的那个人的名字——星雨。不管是之前的联络诸侯,解柴州之围,还是指点南蛮军队攻破屏兰边防,暗中的策划者都是星雨。星雨这条藏在暗影里的毒蛇给了星晴几近致命的一击。

    星晴听了这个消息,几乎将银牙咬碎,连道几声“好”,脸色青白,却是气得话都说不出了,硬生生忍下一口鲜血。然而,星晴却不得不佩服星雨的狠辣。

    星雨比她更狠,为了一己仇恨,居然能狠心如此对待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星晴对此的解释也只有一个,仇恨已经使得性情偏激的星雨彻底疯狂了。

    没有理会怀州谋士们假惺惺的挽留,拒绝了刘向半心半意空口许诺的出兵协助,星晴率领五万部队轻装疾驰,回师屏兰。其他部队也陆续开拔,顺便将刘向答应过的铁制武器、农具等运往屏兰。

    军队到达屏兰和怀州的边境,难得看到云开雨歇,大地上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小山上树木苍翠欲滴,霸水上小舟纵横如飞,水乡女儿柔美的歌声顺着水波荡漾。

    士兵们痴痴地听着看着,都忘了继续前进。美丽的江南水景并没有因为战争和杀戮而有分毫减色。看着眼前的美景,星晴也微微打了个愣怔,是熟悉的江南景色,家乡就在前面了。本以为心中早就没有了任何柔情,杀伐就是自己的一切了,看来自己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啊,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欣赏过这种自然的美景了呢?

    “发什么呆?快走!杀南蛮子去!”一个嗓门粗犷的军官粗鲁地呵斥着士兵。星晴也从失神中惊醒过来。

    星晴面朝屏兰,心中暗暗发誓道:“屏兰呵,我的祖国,你的不肖女儿回来了。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不论谁要欺侮你,先要问过我手中的宝剑。除非踏过我的尸首,谁也别想夺走你一寸土地。我的人民,我的乡亲呵,你们的血不会白流,敌人加诸于你们身上的苦难,我必让他们十倍百倍偿还。屏兰长公主星晴此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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