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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节 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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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地户口百万,盛产良马,盐铁丰足,胡汉杂处,民风彪悍,精兵良将,世代不绝,曰‘铁胡卢’曰‘钻天鹞’曰‘银飞羽’皆上选精兵,……赵氏治泸州,历五世,得民望,泸州豪杰景从之,至(赵)扬为牧,有‘三英四秀’之谓,皆一时人杰……”

    ——《周稗类钞》

    青紫色的雷火在空中聚集,无形的罡风凛冽地狂吹,不时有断木碎石夹在风中盘旋飞舞。上官毓秀浓黑的长发、富有夷人风味的袍服都在风中按照奇异的律动飞舞着,她仰面朝天,双臂向后伸展开来,整个身体弯成了一张美人弓,傲人的双峰正处在迎风面上,在狂风的吹拂下,玲珑的身材曲线尽显无疑。二十个强壮的汉子手持各种各样的法器如同鬼魅一般默不作声地在风中奔跑舞蹈,一个时辰以来,他们的脚步没有一刻停息。上官毓秀安排两次变阵并不仅仅是拿个旗子什么的在哪里一站就完事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上官毓秀每一刻都在进行大量的计算,同时将这些指令通过心灵律动直接传给这些对于阵法一无所知的粗豪汉子,这本应至少出动二十个法力强大的大巫才能完成的工作,现在全靠上官毓秀一人支撑,即便天赋异禀法力奇强,细密的汗珠仍然遍布她的全身,第二次变阵完成的时候,遮天蔽日的雾气被狂风彻底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天铁灰色的乌云,不时有闪亮的电蛇窜出云层,阴郁的雷火在无边的铅云中酝酿,却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不得伸展,这些大自然中最狂暴的元素横冲直撞,碰撞融合,积聚着天地神威怒气,千万炼狱雷火仿佛随时都可能有倾泻而下。地上的周天星阵终于起了感应,地面微微颤抖着,低沉的隆隆声回荡在几十里的阵法范围内,仿佛有一条凶横的地龙被困在地下冲突欲出。地上的草木疯狂地生长着,一茬野草刚刚长起,转眼就被新的植物覆盖,这些植物都没等长到十分高大,转眼就被同类吞噬,成为下一茬野草的养料土壤,碗口粗的小树一个时辰就长成了合抱粗的巨树,开花的植物开出比平日大十倍的艳丽花朵,但随开随谢,转眼间各种畸态生长的植物就挤满所有的空地,坚硬的岩石纷纷皲裂粉碎,所有的植物都以人眼能见的速度生长、结实、衰老、死亡然后再生长……水湾里的水如同煮沸一般,时不时窜起一道道水柱。

    上官毓秀蓦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喊,身体瞬间被一蓬炽焰烈火包围,升腾的火焰当中,隐约可见上官毓秀一丝不挂,浑身的黑色符箓回旋飞舞,直冲霄汉,头发也仿佛波涛汹涌。突如其来的严寒让所有的水在一瞬间冻结,冰浪、冰柱全都保持着冻结前的动态形态,格崩、咯吱,各种细微的响声不时响起,那是底下的水结冰后体积膨胀将上层冰层顶裂的声响。所有植物生机几乎全在一瞬间断绝,无数道青气随着黑色的符箓刺入云层,原本密布窒息的云层终于开始动了,这一动就是势不可挡,所有的云团一下子像是开了锅一样疯狂翻涌起来。终于——第一道闪电落了下来,仿佛一道坚固的堤坝瞬间溃决,千万道狂怒的雷电倾泻而下!在这毁灭一切的雷电阵中,原本死寂的地脉终于有了反应。阴郁的地火在土下穿行,隆隆的声响如同千万口黄钟大吕同时敲响,伴随着地面无数的皲裂延伸向天边,仿佛一条潜伏地下的神龙就要破土而出,地动山摇已不足以形容这地变的威势,天地造化神威一至若斯!

    吴忧最后的印象就是上官毓秀带着一抹宁静诡异的微笑诵念一段佶屈聱牙的咒文“……阿瑟吒尾孕舍底喃诺卡刹多啰喃……”随后就进入一种浑浑噩噩的混沌状态。感觉上仿佛过了一万年之久又好像只有弹指一挥间,吴忧蓦然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生机盎然的森林之中,翠绿的树木、芬芳的野花、近在咫尺的鸟鸣、充沛自然的生气,让人很明显能感觉到与先前阵法之中死气沉沉的森林不同,那天雷地火的争斗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结束了?得救了?抑或是……死了?

    吴忧伸手、弹腿,发现自己体内充盈着前所未有的丰沛强大的生命力,所有这些日子以来的抑郁不适都已不见,禁不住长啸一声,畅舒心意。与他呼应的,是不远处另一声长啸,虽清越有所不足,雄浑却犹有过之。吴忧喜道:“鲍雅!”

    “还有我,”随着一把清脆悦耳的女声来到的,是不知从何处换了一身鹅黄裙衫的上官毓秀。

    “多谢姑娘……”吴忧这一声谢还未说完,上官毓秀已经微笑着摇了摇头,吴忧洒然一笑道:“反倒是我这俗人着相了。”他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鲍雅迎了上来。

    “小女子正要向将军告个罪,”上关毓秀敛衽一福道,“将军的十八位贵属都已为将军尽忠了。”

    吴忧容色一滞,刚才脱险带来的喜悦霎时间就化为乌有。

    “又是祭品……”吴忧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对于上官毓秀和她的巫术,他一向是敬而远之甚至内心里颇有些厌恶的,这种超出理解范围的东西没法解释,更没法接受。不过上官毓秀毕竟刚刚费尽心力救了他的性命,这样的想法委实过于忘恩负义,所幸也只是一瞬而已。

    上官毓秀立即感觉到了吴忧心情的低落,她对此倒并不以为意,事实上她对吴忧这个凡人的关注早就超过了“兴趣”的范畴,一再出手相助吴忧之后,她不要求任何回报,只希望看看吴忧还能这样步履蹒跚地走多远。这个男人经历的苦难和挫折常人根本无法想象,他无数次被推到绝境又无数次奇迹般地挣扎出来,他的精神和身体都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极大创伤,显而易见的是等待着他的前途更加坎坷,甚至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这怎能不让上官毓秀见猎心喜呢。她是决不允许这样一个人物死于暗杀或者什么别的意外的。但对吴忧的苦痛她却瞧得津津有味,并不去干涉他命运的轨迹。如果说这位已经最接近于神仙境界的女子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的话,那么吴忧的命运结局无疑是排在前头的。

    “将军不怪就好,其实也不必过于介怀,另一个世界未必就比这一世更苦痛,不必如此执着的。”上官毓秀的话语似是安慰,语气却透露出她其实并不真正将几个蝼蚁般的凡人性命放在心上的。“如果将军下一步是要赶去云州,为将军身家性命着想,我还有一句良言奉告。”

    吴忧苦笑道:“不过都是些坏消息。”

    上官毓秀微笑一下,没有反对这个说法。伸出纤纤右手食指,在面前空中随手画出一个椭圆的形状,未几,以她手指所画为边界,一面晶莹剔透的椭圆形水镜在空中成型,若细看去,可见蚂蚁一般的人影和棋盘一般的地理城镇纹络。五行术之水系预测术——抉鸾照水。吴忧之前也曾见法师用过此术,却从无一个人能做到如此写意从容、美轮美奂的,而且以前所见不过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只能听从施法法师的解释,哪有像这面水镜这样清晰的!

    让吴忧惊骇的并不是法术本身的精美,而是在水镜中他清楚地看见了最熟悉的地方。镜中一座方方正正的大城被几条蓝色的河流穿过,城上依稀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在走来走去巡逻。离城不远有一座野战兵营,一些骑兵人影在训练执事。一白一黑两个小人骑马从远处而来赶往大城,在一座小丘上却被一名体态窈窕的女子拦住,女子身后有几十个披坚执锐的武士。两名骑士下马,白衣骑士激愤地跟女子说着什么,女子不断做出种种哀求情状,白衣骑士却执意不肯原谅,最后更是愤然转身而去,女子绝望地摊开双手,白衣正要上马时,异变陡生!女子忽然抽出长剑从后刺入毫无防备的白衣骑士后背,白衣骑士痛苦地跪倒在地,女子似乎被自己的行为吓呆了,冲过去抱紧骑士。黑衣骑士愤怒地咆哮起来,挥舞起黑色的链锤砸向女子,而女子身后的武士则挥刀舞枪冲上前来……冰蓝剔透的水镜瞬间变成一个内旋的黑色漩涡,仿佛要将人的心神也吞噬进去。吴忧“哈呀”惊叫一声后退一步。上官毓秀银铃般一笑,随手一抹,水镜化作一团雾气,俄而消失不见。

    吴忧问道:“这是?”

    随着一声清唳,白鹤从天而降,上官毓秀跨上鹤背,回眸笑谓吴忧道:“法术人心,本源为仁,将军善自保重吧。”

    吴忧只是呆立着,直到白鹤冲天而起,才问鲍雅道:“阿愁会杀我,你相信吗?”

    鲍雅道:“俺只相信主公,相信邪不胜正。这些个巫师妖人俺是一概不信的。”

    吴忧闻言一振道:“说的是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好端端的我也犯了疑心病哩。唉,都是这法术闹得。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咱们还有回头路么?走罢。”

    鲍雅应诺,心中却在想,如果莫言愁果然鬼迷心窍刺杀主公,就算用身体挡也要卫护主公周全了。那魔镜中的情景绝不让他出现。

    云州城内一处布置华丽的隐蔽石室内,檀香氤氲,来自遥远国度的华美地毯满铺整个屋子,一名缁衣老人阖目盘腿静坐于洁白蒲团之上,老人须发皆已全白,但裸露在衣外的肌肤却光洁如婴儿。一名红衣少女慵懒地蜷卧在他足边,赤足无履,纤纤十指和脚趾上都涂着鲜红的蔻丹,粉扑扑的胭脂儿,整个人如同一团起伏不定的火焰,她的神态百般无聊,无视于老人的静修,将一颗颗红艳艳的樱桃儿送进红唇内的洁白牙齿间,嚼了果肉,将小小的核儿远远吐进一个大肚儿铜壶,有的吐准了,发出当啷一声轻响,大多却落在了外边,少女也不以为意,任凭果核儿散落着弄污了地毯。她似乎玩心颇重,乐此不疲,眼看一盘樱桃就这样被她吃尽。侍立于一旁的一位极美妇人轻咳一声,提示少女在宗主面前略作收敛。少女却只是翻了翻白眼儿,做出个鬼脸来,拈了一颗粉嫩水灵的樱桃递到老人嘴边,娇憨地问道:“老宗主,吃一个?别绷着啦,又没有外人。”甫一开口,声音就宛如一条极柔滑的带子,让人满心里熨帖和舒适,只凭这天籁之音,天下恐怕就没人忍心说出个“不”字来。美妇眉头深锁连连摇手,生怕少女的散漫无礼触怒老人。

    老人眼皮微微一动,已从冥想中回复过来,痰咳一声,少女只用脚儿一勾,一个琉璃痰盂正正好好落在老人最顺手的位置。老人吐了痰,漱口净面,少女一人服侍,无微不至,难得的是她始终半躺半倚,并不起身,手里总拈着那粒樱桃。老人似乎对少女也十分没法儿,微笑摇头,就着少女酥手吃了樱桃,少女这才满意,跪坐起身子,轻轻为老人按摩起双肩,吹气如兰地在老人耳边道:“老宗主,你还不找个神仙洞府享两天清福,把这劳什子‘无影’随便交给谁得了。”

    老人紧绷的肌肉惬意地放松下来,听了少女的问话后,随意问道:“如意,你觉得呢?”

    美妇——如意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惶恐道:“属下不敢。”

    老人爽朗地大笑,忽然立身起来,身材却是极高,少女再也够不着他肩膀,少女不满地捶了他一下道:“不准吓唬我妈。”

    老人无动于衷,肃容对如意道:“原计划被人窥破了,执行第二套方案吧。”

    “要不要跟那人通通气?”如意小心翼翼地问道。

    少女撅起嘴来,在老人背后对如意摇手。

    老人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对如意的迟钝不满,冷冷道,“你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孩子。去办事!”

    如意不敢答对,叩首退下。

    老人面对少女,容色立即转霁,道:“媚儿,你不要同你娘学,她也就是个掌旗使的器局了。”

    那名叫媚儿的少女笑嘻嘻道:“谁同她学,就是瞧着笨的可怜,怕她出去丢了老宗主的脸。”

    老人笑道:“就你滑头。这次事关重大,如意只怕掌控不了大局。宁霜才智胜她十倍,须得一个聪明人与她周旋。”

    媚儿雀跃道:“您终于肯让我出关啦?”

    老人颔首微笑道:“你莫要让我失望。这次大事做成,我就开香堂,宣布你为少宗主。”

    媚儿前所未有地严肃道:“遵命!”

    云州火壁城。

    狄稷身披重甲,高踞城头,他身边站着的是刚刚受训不过一个月的新丁,这些前农夫们刚刚放下锄头拿起刀枪,连队列都站不整齐,此刻更是吓得变了脸色,如果不是军法队明晃晃的刀斧震慑,恐怕早在泸州军刚出现的时候就扔下武器逃跑了。城外泸州军队像是赤色怒潮,一波波涌动过来。泸州军队继承了大周官军火红色的战袍,听说这次领军的是泸州近年来风头最劲的“三英四秀”之一的新秀将领林赓。听说泸州这一支偏师有两万人的兵力,都是能征惯战的老兵。而火壁城内只有三千新丁,五百老兵和一百杂胡轻骑,这点儿兵拉出来,稀稀拉拉勉强能够站满城墙,而给他的任务是坚守一个月!莫湘给了狄稷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狄稷笑嘻嘻地把两个慌乱的新丁踢到女墙后面。

    狄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莫湘分派任务的时候问过他一句有没有什么困难,但他并没有抱怨什么。他一向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无论是吴忧、陈玄还是莫湘,甚至后起的将领诸如罗兴、罗奴儿等人,都比他聪明,比他看得更远。他相信莫湘的判断,莫湘给他留下这么多兵,一定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他从未见过莫湘神色如此凝重,他当然知道莫湘凝重的原因——无论是哪个将领要拖住甚至击败五倍、十倍于己的强大敌军时都不会觉得太轻松。莫湘的压力肯定比他大,在莫湘的帅帐里接受命令时,有那么一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莫湘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不,一定是看错了。狄稷心里嘀咕一句,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莫湘是不会老的。

    狄稷知道洄浦大捷并非莫湘亲自领军,而是胡沛带着三千人的部队干的,现在胡沛正带着这支军队伪装成莫湘的主力带着泸州军兜圈子。当泸州上下都以为莫湘在泸州作战时,莫湘却倚靠火壁城几乎集中了她的威信所能凝聚的最大力量伺机而动,准备给泸州军队一个惊喜。她毅然放弃了险要的呼仑河防线,坐视兴城陷落,几乎是冷漠地看着泸州军队将洄浦的怒火倾泻在兴城军民的头上,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看着泸州军队分兵略地,火壁城以西十余县相继陷落,莫湘忍了,泸州军在富饶的呼仑河平原上毫无阻碍地一日行军上百里,莫湘也忍了,她已经将自己逼进了角落里,如果这场战争不能打胜,她之前所有的声望都将化为乌有——今时不同往日,没人能负起丢失这么多土地的责任。在汹涌而至的指责甚至辱骂面前,她保持了冰霜般的冷酷和平静。狄稷不知道埋藏在这冰层下的是彻底结冰的心灵还是汹涌澎湃的火山。

    狄稷一点儿都不怪莫湘给他这项九死一生的任务,他或许是个粗人,但绝不是个笨人。他粗糙的心灵里也有一个柔软的角落,他自认为他是明白莫湘的苦衷的,并且愿意为她稍微分担压力。事实上自从吴忧在狂怒的状态下毫不留情地迁怒莫湘以来,狄稷就感觉自己的心中某个神圣的角落遭到了无情的蹂躏。对吴忧的蛮横颇为不解,毕竟像莫湘这样的将领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而她的忠诚与品德都无可指摘,怎么能够因为人老实就要受气呢?吴忧是他最敬畏的人,莫湘却是他最为敬重的女性,原本以为,这样的两人无论如何是不会起冲突的,但吴忧的命令让他深深地惶惑了。他说不清自己对莫湘将军是崇敬还是仰慕亦或是爱戴,他粗鲁朴实的心里只知道一点:云州,最不应该受到指责的人就是莫湘将军,她无条件的忠诚、她洁白无暇的品格、她杰出的统帅艺术、她在军队中无与伦比的威望……狄稷跟陈玄都对吴忧那番伤人的话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当莫湘问及吴忧有何指示的时候,狄稷说了谎,他不敢看莫湘沉静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说,主公让她安心,很快就会回到云州,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这么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感到自己嗓子发干,好像丧失了语言的功能。他几乎是慌乱地抬起眼睛,正对上莫湘悲哀的眼睛,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绝望呵!在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读懂了这位传奇女将军的心灵。然而只是那么一瞬,莫湘稍微一侧脸,立刻就恢复了日常的平静。莫湘的声音虽然严厉却依然稳定、平和,让人感觉心安,一道道命令流水般发出,狄稷的心也就如流水下的沙滩一般宁静。莫湘很少解释自己的军令,她只有一条要求,只要是布置的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坚决执行到底。

    也许,战死在此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吧。狄稷搔了搔头,呸呸两声,把这晦气的想法抛诸脑后。

    “轰隆”!伴随着一声巨响,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远远越过城墙落进了城里,这是泸州军的炮手在进行校准试射。终于开打了。狄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抛开了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唯有这血腥沙场让他热血沸腾。泸州军队来得再及时不过了,就让他们来承受这一腔怒火吧。

    从泸州军进攻火壁城开始,进入泸州的云州军队开始疯狂攻击他们的补给线,这直接导致了泸州军物资损失巨大,甚至连续三天没有一粒粮食运抵作战前线,但实力强大的进剿部队却终于借此捉住了这支“莫湘主力”的尾巴。凭借着骑兵的机动能力和百姓的支持,泸州军队一步步压缩包围圈,逐渐将这支造成了巨大麻烦的部队逼进兴火与泸江之间狭窄的三角地带。

    从伏牛山派出的特使手持最紧急的点集令四散奔向云州各地,如同一个巨大的暗流漩涡中心,伏牛山在派出使者后就平静下来,而这漩涡却以无以伦比的速度和力量席卷了云州全境。马背上的强悍牧民们从来就不畏惧战争,特使所到之处那些千户、那颜们像是迎接盛大的节日一般狂呼呐喊,成千上万的骑兵自带武器马匹赶到一处处点集地,肩扛长矛、褐衣花帽的步兵,规模不一的马队,他们来自各地甚至语言都不尽相通,此时却都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云州,汇成汹涌的浪涛!这是吴忧入主云州以来,云州第一次完全动员其战争潜力!

    火壁城攻防最激烈的时刻,伏牛山上陈玄收到了第一轮也就是离伏牛山一个月脚程之内的点集兵力汇总报告——十三万!包括十万自带装备的骑兵,三万轻步兵,随着各路特使返回,这一数字还在不断膨胀中。这还不包括那些边远地区最为凶狠好战的杂胡骑兵。这个数字让陈玄的手都有点儿颤抖了——曾几何时,那手挽十万铁骑纵横天下的梦想呵!今日就在自己手中实现!

    仿佛感受到了这怒潮的涌动,死气沉沉的云州城终于有了动静。莫言愁将部下上万官兵赶到城外开始了废弛已久的操练。然而这支曾经横行大漠一年之久的铁血雄师却如同被打断了脊梁的孤狼一般毫无生气可言。练兵场上,他们战技娴熟,杀声震天,却惟独没有信心和气势,换言之,这支军队失去了灵魂。莫言愁也是老于带兵的人了,这其中的区别一目了然,但她却根本没有心情收拾他们,因为一切迹象都表明,吴忧回到云州了!

    莫言愁心绪不宁地骑马逡巡,她的十几名卫士追随在她身后,她忽然疯了一样打马向南奔去,离军营越来越远。卫士们愣了一下才跟了上来。莫言愁一直疾驰了约二十里才停了下来,马身全被汗水浸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莫言愁在一个百米高的小土丘上勒马停住,卫士们正要跟上来,莫言愁却挥手制止了他们。莫言愁下马,卫士们下马。

    卫士们就见莫言愁站在丘顶向南望去,似乎在焦急地寻找什么人。良久,莫言愁脖子似乎都伸累了,但很显然她失望了,南面除了偶尔跑过的野兔黄羊,什么都没有。

    陈玄拜见张颖道:“算着行程,主公现在一定进入云州境内了,我们必须先迎着主公,以免生变。”

    张颖惊讶道:“会有什么变?难道云州境内还有人敢对他……下手?”

    陈玄苦笑道:“主母,主公的敌人很多,当他们内外勾结联合起来以后就异常强大。主公又特爱轻身犯险地,若是被人提前一步,这样的险恶环境之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点集令虽然已经发出,但只有主公能够驾驭这十几万大军,所以愈早接到主公愈好。不论是泸州间谍的截击还是云州叛军的挟持都可能造成不测之险,所以最好立即出发迎接主公。”

    “先生是认为我应当亲自去迎接么?”

    “非但夫人,世子也应同去。我将竭尽所能维护主母母子周全。”

    “但是……莫言愁还驻军云州……”

    “主母,风险向来与收益同在。”

    “多谢您的提醒,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谁将担任我的侍从长?”

    “校尉吴毒。”

    “他还是个孩子。”

    “第一,他已成年;第二,他有一支不亚于主公金赤乌战斗力的百人亲卫;第三,他跟军中将领关系十分密切;第四,他是主公从小教起来的亲传弟子,又曾经历无数战阵历练,无论智谋、武艺都是上上之选,还有……”

    “足够了,先生,我没有意见了。我什么时候出发?”

    “吴毒和他的部下已经整装待发,吴语已经为主母准备好了行装,只等主母一句话。”

    “哦,陈先生,您真是细致周到。”

    “过奖。”

    “那个宁……夫人,先生打算怎样处置她呢?”

    “这是主公家事,玄不敢自作主张。目前也只能禁足。”

    “如果,主公回来,先生可否进言,留她一条性命,她也是个可怜人……”

    “主母!慎言!宁主母代表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宁氏全族人,如今做下这等事,也是咎由自取,如何处断宁氏自有主公操心。说句不中听的话,即便以主母之尊,沾上宁氏只怕也会有不测之祸。”

    “我……知道了。我这就准备出发。”

    云州南土丘。

    莫言愁已经在这不知名的土丘处等候了三天。因为事先全无准备,卫士们只带了随身的干粮,好在离城不算远,打猎也不难,野炊做得了饭,莫言愁便闷头吃了,丝毫不提回去的事情。夜色降临,卫士们支起野营帐篷,莫言愁和衣而卧,沉默地睡躺在帐篷中,谁也不敢问莫言愁在等谁或是等什么。

    第四天,晨曦之中,莫言愁再次登上土丘。一白一黑两个骑士模糊的剪影出现在天际,莫言愁开始只是呆呆地望着,随着两骑越奔越近,莫言愁按捺不住一腔惊喜迎了上去。

    吴忧老远就望见了踉踉跄跄奔来的莫言愁,只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愤怒、失望、情yu……多少种情绪瞬间如同万马奔腾般汹涌澎湃而来,唇齿间居然有种腥甜的感觉。“阿愁,你好!”吴忧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剑柄,从牙缝儿里对那位毫无防备只是欣喜着跑来的女子挤出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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