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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节 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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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华木然地坐在青城的城头上,头上胡乱地包扎着一块白布,头盔早就不知去向,他周围的士兵们也和他差不多,疲惫,没有精神。他们或倚或靠,散乱地坐着,城头上还有几处冒着袅袅的青烟,暗红的血迹东一块、西一块,排叉木已经有不少地方严重缺损,原本光洁的城墙现在看上去像是一块捅一捅就漏风的破布,有了几处明显的裂纹,还有很多被熏黑的地方,后来填上的砖石不协调的颜色看起来很可笑,墙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床弩射出的硬箭。墙下是一层层的尸体。天气寒冷,这些没来得及收走的尸首都冻得硬梆梆的,大群的乌鸦肆无忌惮地争食尸体,迟迟不肯散去……

    “二十五天了。”崔华麻木地想道:任凭哪个挑剔的长官也挑不出自己的错处了吧,这样的劣势兵力,没有外援,守御了这么久,一个大队的士卒,伤亡超过六百,剩下的人只能算是苟延残喘了。征集来协助守城的壮丁也有相当大的伤亡,这仗是没法再打了。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边如血的夕阳,又是一天过去了,苏中军的旗号慢慢向后移去,打了一天,他们也该累了吧。即使还有余力,面对着这座似乎永远不会陷落的坚城也会气馁吧。崔华很想看看对方统帅现在的表情——打了这么多天,双方还没照过面呢。

    夕阳里,城头上几个人影还在忙碌着,崔华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自己的三位义兄弟还不肯休息,他们充沛的体力和精神实在让崔华羡慕:要是他一天连三个小时都睡不上的话,他早就垮了。而没有这三位义弟襄助的话,青城现在还在不在自己手里还很难说呢。二十多天来,光是三人手刃的敌人就有上百了吧。如果还能活到请功的话,升作中队长那是绰绰有余了,估计官复原职也是迟早的事情,最不长进的看来就是自己这个大哥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苏华盯着城头那面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紫罗兰军旗看了半天,恨不得自己亲自登城去把它撕碎。城里守军肯定不多了,但是就是不肯投降。真不知道一支地方部队的战斗力怎么会这样持久坚韧。而那三个梦魇般的身影更是让她不愿意想起,那凶悍实在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身上,哪里最危急他们就出现在哪里,士兵们说起这三个人都是谈虎色变,他们已经成了士兵们心中的恶梦,有时候明明快得手了,一看到这三人出现,士兵们又潮水般退下来。军官们则诉苦说这三个人不死,青城没法攻克,倒好像守城的就是这三个人一般。听了这话苏华简直又好气又好笑,难道我们上万人的部队就没有悍勇的将领么?拉不出屎倒嫌坑不好了,苏华愤愤地想起了这句俗语。

    而军士们多日劳苦,久攻不克,士气低落,也是一个原因。攻城的部队已经换了几拨,青城却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兽横亘在自己面前。如鲠在喉,吃不下,吐不出。从偷袭变成强攻,从强攻变成惨烈的消耗战,优秀的官兵一次次饮恨城下城头,十倍于敌人的兵力,打到现在居然伤亡三千多人。攻守的伤亡差距太大了。

    苏中已经数次行文对她申斥,口气也一次比一次严厉。苏华真的很委屈,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过了,周围上百里的石头都被搜罗来砸进了城里,甚至石碑、房子上的石头材料等等。箭矢耗费十万余,但是这座城市还是巍然矗立。苏华心中生出一种无力感,难道这真是一座不会陷落的城市么?每天早晨的时候她都会对自己说,今天应该可以,但是一天天过去,抛下了几千具尸体,还是狼狈地退了回来。

    现在苏华必须面对两种极端的情绪,一种是悲观失望,一种是急不可耐,要不计代价地攻城,这两种心态都不是正常的心态,尤其那些世家大族选送的军官表现十分明显,他们所招募的私兵更是屡屡违反军纪,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要不是苏中一再嘱咐,还用得着他们,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她早就翻脸动用军法了。

    苏华至少比崔华知道得多些,她这支部队不过是众多牵制部队中的一支。兵法她还是懂得的,说实话她对硬攻坚城颇有微辞,骑兵的长处在于来去如风,侵略如火,一击不成立刻远扬,重新寻找机会,现在摆明了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正是兵家大忌。而且攻城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天,靖难军再迟钝也该有所反应了,他们的不闻不问反而使得苏华心里很不安。如果青城是靖难军抛出来的鱼饵的话,那么进攻青城的苏中军何尝不是泸州军的香饵呢,说到底,他们这样拼命也不过是两军统帅的一个棋子罢了。一种被利用的感觉弥漫在苏华心头,对未知的恐惧比眼前的青城更让苏华忐忑不安。她再次望了一眼东方空旷的原野,如果靖难军出现的话,应该是从那里到来吧。

    当然苏中是不可能改变命令的。苏华想起临行时苏中跟她说的话。根据苏中露出的口风,这次泸州军南下的部队就在十万人以上,加上苏中新招募的部队五万人,淄州各豪门拼凑的两三万人,还有各种辅助部队,总数在二十万人以上,比阮香部署在淄州的部队只多不少,确实称得上是大手笔了。隐隐约约的,她揣摩着苏中应该还有伏笔没有跟她说,因为这一次出征前苏中难得地踌躇满志地跟她说,终于可以报复被阮香逐出灵州的一箭之仇了,当然他的原话比这粗鲁得多。自从出了灵州后,苏华还没有见过苏中这样自信的。

    “苏将军——”一个传令兵疾驰而来,翻身下马,没有片刻喘息就跑来禀告道:“赵公子派来十名神射手助阵。”

    “只有十个么?居然劳烦大公子亲自批手令调来。知道了。”苏华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消息呢,十个人能起到什么作用?看不出来这些人会有多大用处,她对这份命令也就一笑置之。

    苏华虽然心细,却也忽略了一个细节,现在三军统帅是二公子赵扬,为什么偏偏是大公子赵明批手令调人来呢?

    淄州城。

    战争开始后方略就将指挥部放在了这里,淄州城南依富水河,西靠青城、东有富水城为屏障,下辖十几个县城,现在只有北方是前线。

    根据现有的情报显示,战场形势虽然出现了不少变数,却还没有超出方略预料的范围。仗虽然打了快一个月了,但是还都局限在一些较小的范围内,真正的决定性大战还没上场呢。这就像是两人弈棋,双方都在试探,寻找对方防守的漏洞,还要小心不要掉进对方设置的陷阱中去,同时营造对自己有利的态势,随时准备抓住机会给对方以致命一击。

    赵扬显然是个谨慎的棋手,但是有赵明撑腰的苏中和赵扬背后的赵熙耐心显然都不够好,他们的修养还不到家,因此显得有些急躁。他们对于赵扬慢吞吞地和靖难军斗心劲都有些不以为然,他们的行动也就自然带出了焦躁来。这一点从本来的偷袭青城变成一场胶着战就可以看出端倪,一场牵制性战斗居然打成这样,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青城能守这么久实在出乎方略的意料。青城本是一步弃子,现在他却发现这个子不但没有弃掉,反而发挥了异乎寻常的活力,隐隐有成为胜负的关键的意思了,看起来是得好好重视一下才行。要说全靠郎枫、闻人寒晖还有张荇三将提振士气就能做到,他根本就不相信,守城战不比野战,将领的作用毕竟是有限的。但是一个优秀的组织者就大为不同了,独到的眼光,正确的部署比匹夫之勇更加重要,这个崔华居然是块未经打磨的璞玉,方略倒有些怜惜他的才能了,这样一个人才放弃了实在可惜,还是那句话,靖难军中并不缺乏猛将,但是缺乏会灵活运用头脑打仗的将领。

    方略决定还是调动一支部队去救援一下青城比较好,其实青城周围就有两个整编万人支队在潜伏着,出于战略上的考虑,方略一直压着他们的求战情绪,不让他们动弹而已。方略正要发令抽调部队支援一下青城,一份紧急情报传到他手里——就在昨日青城陷落,苏中军破城大掠,屠城以泄愤,一日间平民被杀者逾万人。

    方略心中一痛,再也顾不上关注崔华,上万人的性命啊,这群畜生,难道他们连自己的父老乡亲都不放过么?方略强压抑着马上就下令报复的心情,叫传令兵道:“请宁先生。”

    时间还是回到两天前。

    崔华算算自己整整守了青城一个月了,士兵严重减员,城外羊马墙前几天已经被敌人挖地道给挖塌了。各种守城器械消耗很大,唯一的一台杠杆两天前也被对方的投石车砸得粉碎。他不得不放宽了对征召壮丁的年龄限制,看着妇女、半大孩子和两鬓斑白的老人都上了城墙,崔华心里真的很痛,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也没啥可说的了。事到如今,崔华已经不指望苏中军会善待这个城里的百姓了——如果说守城战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还这样指望过的话。

    青城并不大,冬天不少富人都到乡下去过冬了,战争开始前又逃走了不少。所以住在城里的人不多,也就一万多人,两三千户。经过这些天的消耗,青壮年几乎全部征调上城,他们的伤亡也是巨大的,几乎没什么军事常识的他们对于敌人的石弹、弓箭防护躲避能力很差,守军的甲具也就那么些,总不能让给他们吧。崔华让他们自己从死去的士兵身上剥甲胄穿,虽然不怎么合身,穿着死人衣服也有些晦气,但总比只穿个破烂棉袄强些。

    崔华现在只能是撑一天算一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城破就在这几天了吧。他在城里的军械仓库周围堆上了柴薪,泼上了火油,准备了火把,命令一小队士兵日夜看守,一旦城陷立刻动手放火。既然要破罐子破摔了,也就不在乎再在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郎枫和张荇对于崔华的悲观很不以为然,这么多天都过来了,怎么就会守不住了呢?连续打退敌人多日的进攻,他们都自信满满的。唯独闻人寒晖没有说什么,自从绿扉死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的,崔华让他干吗就干吗,从来不多讲话,每次哪里最危险他就出现在哪里。看了崔华的准备他同样不置一词,只是巡逻在城头的时候更加谨慎了。他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夜里也比一般人看得远,但是和他对视的话就会发现他眼里缺乏生气,令人不寒而栗。崔华很少直视闻人寒晖的眼睛,因为他总觉得那天发生的事情自己应该负主要责任的,虽然闻人寒晖再也没提过那件事,他也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兄弟做些什么,偏偏又没有机会。

    苏华并没有将新派来的那十个神射手放在心上,也没让他们上阵,这几天依旧是攀城架梯,投石射箭,城头上抵抗的人影日见单薄,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听城里逃出来的百姓言道,城里现在连老人孩子都上城协防了,攻克的日子也该不远了吧。

    只要再坚持几天就行,一定会攻克的。苏华暗暗对自己说。

    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听雨在苏华的大帐外求见。王听雨就是这新来的十名射手的头儿。苏华当时只是匆匆见了他一面就把他给打发了,没想到他会直接找上门来。这是个长相颇为文雅秀气的年轻人,身高臂长,眼神锐利。

    王听雨恭敬地对苏华行了个军礼。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其实也很简单,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打仗的,不是休息的。休息了五天,足够了。

    这种请战的人苏华见多了,一般也就是好言抚慰几句就打发了,但是这个王听雨态度异乎寻常的坚决,大有不让上阵就赖着不走的意思。苏华心道你是大公子派来的人,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好办,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和王听雨明说,只得答应他让他们明天参与攻城。

    城里同样在调整部署。闻人寒晖开了一回“尊口”,把城里的二百匹马(原有一百多匹,加上近日缴获的)集中起来,挑选剩下的能战士兵,进行一次突击。这期间,城墙便由壮丁组成的民军守卫。

    以郎枫和张荇的胆大妄为都对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表示了怀疑,闻人寒晖这个计划无疑和送死没什么两样。且不说这些士兵骑马作战的能力如何,能否得手——即使能杀伤部分敌人又如何?只要苏中军趁这个间隙发动一次进攻,恐怕青城就得易主了。

    出乎意料的,崔华难得的露出一个笑容来,拍拍闻人寒晖的肩膀道:“就依你说的办。”

    郎枫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一向十分低调不喜欢冒险的崔华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大哥确定这城不保了么?”还是张荇有些心眼儿,立刻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如果明天城破的话,这支临时组建的骑兵应该是唯一有机会冲出去的了。当然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崔华和闻人寒晖两个人为什么会这样笃定。

    “我的直觉,呵呵。”崔华显然并不想多做解释,强笑着道。

    张荇又转向闻人寒晖,闻人寒晖脸上没什么表情,见张荇盯着他看,无所谓道:“我也是直觉。不信拉倒。”

    郎枫怒道:“你们两个玩什么把戏?俺听不懂。你们不理会这城中百姓的死活了么?要逃你们逃,反正俺不走。”

    崔华闻言忽然走到郎枫面前跪下了,郎枫立刻慌了,不知道崔华此举何意。连忙用手去扶,崔华坚决地摇摇头,此刻他脸上自有一种威势在,不容别人违拗他的意志。

    崔华道:“郎兄弟,还有闻人、张荇两位兄弟也听我说。其实你们一直叫我大哥,我心中很惭愧,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这个大哥都很不称职。你可怜这满城的百姓,我何尝不是?但是指挥抵抗了这么久的人不是你,是我。害苦这一方百姓的人,也是我。是我贪功求名,自作聪明,该退的时候不退,当断不断,犯了兵家大忌,以至于拖累了百姓们。我负这个责任是理所应当的,我的路就到此为止了。但是你们不同,你们都有光明的前途。我只希望你们能把士兵们多带出去几个,他们英勇作战这么多天,不管是功劳还是战斗力,都完全不逊于正规军了,只要他们还有一个人活着,就是这支部队的种子。我们虽然只是一支地方部队,但是也不能让苏中笑话了,我也不想成为靖难军历史上第一支全军覆没的部队的指挥官。这个心愿还要你们替我完成才好。”

    郎枫大惊,听崔华的口气竟是抱定了赴死的心情,忙道:“大哥,你别这么说,你这不是要咱们兄弟好看么?要我说咱们兄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就不信咱们几个杀不出一条血路来!”这么多天来,倒是这声大哥叫得最为情真意切。

    崔华很累似的道:“郎兄弟,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跟你说我是不会走了,谁也不用争。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明天我会亲自在城头指挥守城,掩护你们突围,我观察过,他们攻城的时候防备相当松懈,应该有机会突围,而且他们没有理由放弃到手的青城却去追你们的。记住到时候把军旗带上。”

    郎枫还要说什么,却见张荇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一边瞄着闻人寒晖,便不吭声了。如果还有什么人能让崔华改变心意的话,那一定是闻人寒晖了,郎枫承认闻人是他们兄弟中最有头脑的一个。

    闻人寒晖对崔华一拱手道:“大哥高风亮节确实让小弟们佩服,那么我们便去准备撤退事宜,大哥今晚不必值宿了,由兄弟们代劳好了。明日咱们城墙上见。”

    崔华道:“这样不好,今晚还是我来,你们也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明天的行动很重要,你们养好精神比我更重要。”

    闻人寒晖执意道:“大哥既然一意求死全节,弟兄们自然不会勉强你。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呢?我们只有这点儿要求了。何况这么多天我们也这样过来了,你就让我们尽一把兄弟的心意吧。”

    如果有什么人的请求是崔华无法拒绝的,这个人一定是闻人寒晖,见闻人寒晖这样说了,他也不愿意扫了闻人寒晖的面子,只得道:“好吧,明天你们一定要冲出去,我会尽量拖住敌人。”

    闻人寒晖道:“大哥先歇息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就成。”

    崔华这才去了。

    剩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郎枫道:“闻人,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闻人寒晖道:“没有。”

    “没有!?”郎枫跳了起来,要不是张荇按着,他差点儿就要上去和闻人寒晖拼命了。

    “哼,匹夫之勇,有什么用!”闻人寒晖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张荇道:“闻人,你别逗我们了,有什么办法你就说说吧。”

    闻人寒晖道:“确实没什么好办法,这个城既没有什么地道通往城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城外护城河是早被填平,走水路也不可能。苏中军四面围城,骑兵相当精锐,只要发现咱们有突围的迹象,随便分出几百人咱们一个都走不脱。而且现在看来,对方的统帅相当谨慎,一直留有预备队。我们根本就无路可走,如果能冲出去,你还不如让一只羊去咬一头狼来得容易。”

    张荇道:“我知道,崔大哥对于军事还是不那么懂行,所以你才能瞒得过他,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妙计了呢。”

    闻人寒晖道:“青城不能守了,这是确定无疑的。咱们兄弟出来当兵,早就把脑袋别在了腰带上,性命早就卖给了官家,死了也算为国捐躯了。靖难军中并不缺乏咱们这样的人,少一两个也不见得会怎样的。这么多天了,相信大家也都看得出来,大哥有很多咱们不具有的优点和才能。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说得应该是大哥这种人吧。靖难军需要他这种人远远超过了咱们。我对于这生命早就无所谓了,我是决心不管怎样也要救他出去的。”

    郎枫道:“那你还说……”

    闻人寒晖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咱们出不去,不等于大哥出不去。我有办法用二百人的代价加上咱们这三条性命,换大哥安全出城。说起来这笔买卖咱们应该还是赚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个难以琢磨的微笑来。

    张荇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闻人寒晖似乎故意漏了很重要的一点,他还押上了全城人的性命。他对于自己的性命倒是也像闻人寒晖一样无所谓,但是他忍不住一次次地问自己,崔华个人的性命真的那么重要,值得用这么多人的性命去换?

    郎枫显然没有想那么远,他狠狠捶了闻人寒晖一拳道:“闻人,你果然是咱们三个里边最聪明的,你说说需要做什么,咱们听你的就行。”

    闻人寒晖道:“好,那么你们就听我说,明日需如此如此行事。”

    青城守卫战的最后一天,太阳躲在云层后面迟迟不肯露面,仿佛早就预感到了今天将是残酷的杀戮之日。

    崔华稳稳地站在城头,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他显得精神焕发。士兵们今天也格外精神,昨晚闻人寒晖大胆地传令,放了所有人的假,只留几个老弱兵卒守望哨楼,居然也没出什么事。另外今天一早,城里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援军今天就会抵达。只要他们坚持到天黑就是胜利。只是这个消息似乎特意绕开了崔华,士兵们也没有在崔华面前谈论,大概是觉得这个消息对崔华来说不是什么新闻吧。

    今天的攻城依然是那些老套路,投石、弓箭,云梯、对楼、撞车轮番上阵,城上城下照旧是激烈的拉锯战,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今天苏华没有让所有的部队轮班上阵,而是保留了近半数的部队一直没有动弹,负责攻城的部队反复冲击仍然没有战果。快到傍晚的时候,太阳终于突破了重重云层,斜斜地挂在了西方的天空上,一天的云彩都被太阳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边。

    晚饭之前,苏华似乎想孤注一掷似的开始调动她一直没有动用的部队,开始了最后一次尝试。这一次攻城一方显得相当诡异。没有大张旗鼓的投石弩箭等先期准备,沉郁的战鼓声中,五架高大的云梯被直接推了出来,跟随云梯的步兵也不是很多,骑兵在后缓缓押阵。五架云梯都集中在西城门。

    崔华看了看闻人寒晖,闻人寒晖朝他摇摇头,对方现在锐气未堕,阵脚整齐不乱,还不是突围的好时机。崔华对闻人寒晖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后就将注意力放在了战场上。他想看看敌人是否还有什么后手,现在手头可用之兵不多了,万一是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那可能会直接导致青城的陷落的,这种情形不是没有出现过,幸好他一直留着预备队,加上三个兄弟奋勇厮杀才保住城头不失。崔华感到有些不安,远远的,苏中军的营寨层层叠叠,枪如林,刀如霜,十分严整。崔华脸色忽然变了,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不是敌人那边的,而是闻人寒晖的计划,那是一条死路。

    崔华再次将眼睛移到了闻人寒晖身上,闻人寒晖感觉到他疑惑的眼光,只是露齿一笑,不知怎地,崔华感觉闻人寒晖的这个灿烂的笑容很冷。

    他没功夫指责闻人寒晖了,敌人已经进入了投石车的射程,士兵们还在等待着他的命令。

    投石车和床弩射出的弩箭没有击毁云梯,只打倒了十多个跟在云梯旁边的士兵,云梯依然在前进。崔华觉得这算得上一个不坏的开始,现在操作投石车和床弩的多数是征调的壮丁,有这个成绩算是不错了。现在也不用提醒他们注意节省箭枝了,事实上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崔华倒是想把手里剩下的几万支箭都射出去,省得便宜敌人。

    西城墙。

    例行的射箭投石之后,士兵们静静地等待着云梯搭上城头的那一刻,长达七米的长枪早早就搭好,弓箭刀斧连枷各自就位,弩台上的射手也严阵以待,民兵则准备了大石头,沸油等等。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他们等待着将那些陌生的敌军送进鬼门关。

    奇怪的是这一次折叠云梯还没有靠上城墙,跟随步兵就急不可耐地砍断了拉住云梯折叠部的绳子,藏在云梯底下的士兵奋力拉动绳索,就这样上半截梯子慢慢升了起来,不过离城头还有一段距离。正在城头的士兵还疑惑不解的时候,每台云梯上都出现了两个身穿软甲的弓箭手。有经验的老兵立刻看出来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头,借助云梯攀城的应该是擅长肉搏的重甲步兵才对,怎么会有弓箭手出现?一般说来,弓箭手都出现在对楼上,用弓箭掩护步兵冲击城墙的。

    王听雨之所以选择云梯也有他的道理,对楼虽然能给弓箭手提供一个比较稳定的落脚点,可以让弓箭手在步兵的保护下从容射箭,准确率有所提高,对普通的弓箭手当然比较合适,但是这同时限制了弓箭手的活动空间,很容易成为城上的人射击的靶子。而自己这十人却没有这个顾虑,神射手的名声不是白叫的,他们几乎可以在任何运动状态下射箭。云梯宽阔的上下斜面可以充分发挥他们的机动性。只着软甲的他们行动灵动如猿猴,一定能给敌人以出其不意的打击。

    “崩!”几乎是同时,十支弓箭准确地钻进了守城士兵的眉心、前胸等要害,厚实的甲胄仿佛不存在一般被劲箭贯穿。

    随着士兵们的惨叫声,其他士兵回国神来,弓箭、油瓶等纷纷出手。无奈准头太差,没有一个命中目标,弩台上的射手这时候也开始射箭支援,敌人在云梯上灵动得像猴子一般,没有命中。

    苏中军的射手们却趁机大显神威,连珠箭发,每出一箭必定有一个守城的士兵或者民兵倒下,转眼间城头一片死寂,没死的守城士兵都躲在了女墙后边三四十个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城头。

    崔华急了,这一轮攻击造成的伤害比原先好几天加起来的都多,眼看敌人就要攻上城头,士兵们却被射得头都不敢抬。就在这时候苏中军呐喊一声,开始冲锋了。

    闻人寒晖眼中寒光一闪,对郎枫和张荇喊道:“你们掩护我!”两手各提起一大包石灰粉,几个箭步就来到城墙垛口处,也不管什么准头了,对着云梯奋力一扬,张荇和郎枫各持一面重盾,重叠在闻人寒晖身前,堪堪挡住了同时射来的五六枝劲箭,饶是两人膂力奇大,还是被这几箭震得双臂发麻,心下感叹:这世上竟有如此射术!

    闻人寒晖毫不停留,立刻拎起另两袋石灰,依次施为,飘飘洒洒的石灰粉末造成了一场人为的烟雾,趁着敌人双目不能视物的短暂的空隙,闻人寒晖厉声命令弩台的射手放箭。郎枫和张荇则一脚一个把那些躲藏在女墙后边的士兵给踢了出来,对付即将到来的白刃战。

    不过三人显然还是低估了这些射手的能力。石灰粉一撒下来,只有两人中招,眼睛被石灰迷住了退出战场,剩下的人闭着眼睛,只凭耳听盲射,竟然又射杀了十几个守城士兵,弩台上士兵射出的散乱的箭矢则再次被他们灵巧地避过。

    崔华见状心疼地都要流血,对闻人寒晖大喊道:“让他们登城!”

    闻人寒晖闻言后退一步,一把就抄起了一支长长的扎枪,眼睛血红地盯着对面的云梯,郎枫拾了一把连枷,张荇则拎起了一把硬弩。

    第一个射手冲上城墙的一瞬间就受到了这三样武器的攻击,。扎枪刺穿了他柔软的腹部,连枷砸碎了他的脑袋,硬弩射出的弩箭在他的胸口留下一个血洞。但是别的射手就没这么倒霉,他们顺利登上了城墙,并配合随后跟上的步兵,开始横扫城墙上的士兵。

    崔华心里咯噔一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西城墙完了。他看着那里的士兵们一个个倒下,却始终没有派出自己手里的预备队,失去一面城墙还可以挽救,现在就是将预备队全派上去也不能挽回西城墙陷落这个现实了。何况他必须给闻人寒晖他们留下足够的人手突围。

    闻人寒晖肩膀上中了一箭,郎枫小腿被射穿了,只有张荇还完好无恙,三人见登城的敌兵越来越多,加上有极为犀利的弓箭手掩护,知道事不可为,只得率领幸存的士兵逃往别处城墙。好容易友军一阵乱箭挡住了身后的追兵,三人才丧气地发现,一百多个士兵,两三百壮丁,逃出来的不过五六个人而已。

    崔华没有想到敌人根本没有继续进攻其他三面城墙的意思,他们先是合力毁掉了两座弩台,然后就打开了东城门,这时候整个东城墙都已易手,所以守城的士兵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大队人马蜂拥入城。随后城内冒起的众多的烟火柱以及百姓震天的哭喊声将守城将士拉回了现实——敌人竟然在屠城!

    崔华双手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心中绞痛,只觉得喉咙一甜,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这时候城墙上也乱了套,首先是那些协助守城的壮丁,不顾一切就冲下城墙,和那些大肆烧杀劫掠的士兵拼命,随后崩溃的是残存的士兵,他们再也顾不上什么命令,四散逃亡。

    崔华苦笑一声,对于士兵们面对败局的勇气,自己还是估计不足,兵败如山倒,这话一点儿都没错啊。

    崔华叹了口气道:“罢罢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就让我为这一城无辜百姓赎罪吧。”伸手就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忽然他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重物砸在了脑袋上的感觉。“为什么,连死都这么难?”崔华晕过去之前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这时候,青城西南的天空,乌鸦盘飞,残阳如血。惨白的阳光冷冷地照在残破的城墙上,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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